进步只在拉美拐了一个弯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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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来源:足球洲际大赛

巴西世界杯正进行得热火朝天,全球目光都聚焦于这场足球盛事。然而,一个引人瞩目的现象是,拉美球队正将世界杯赛场转变为美洲球队的竞技场。卫冕冠军西班牙队以0:2败给前殖民地智利后,成为本届赛事最早告别舞台的队伍。有网友调侃道:从1492年哥伦布踏上新大陆到西班牙失去最后一块殖民地古巴,西班牙在拉美强势统治了四百余年;而这次,西班牙队仅仅停留一周便打道回府。

拉美人在足球场上的胜负恩怨,不禁让人联想到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•加莱亚诺。这不仅因为他用优美文笔追忆了这项美丽运动——即《足球往事》,更因为这位知名左翼斗士以笔为剑,创作了轰动全球的《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》。这部檄文揭示了五百年间新旧殖民主义对拉美大陆的血腥掠夺:我们的贫穷,源于他们的富足;我们的落后,源自他们的先进。这部文笔犀利的经典之作,已成为出版界的“长青树”和拉美左翼的“圣经”。

然而,这位以反殖民、反帝国主义、反美立场著称的左翼知识分子代表,似乎有些“老糊涂”了。在世界杯开幕前两个月于巴西利亚举行的第二届图书节开幕式上,73岁的加莱亚诺对自己三十年前的著作流露出些许悔意。他坦言,“我曾想将《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》写成一部政治经济学作品,但我缺乏必要的学术训练和知识储备。”如今,“现实已发生巨变,我也改变了许多。”那本书“属于过去的时代”,“我无法再阅读它,否则会感到晕眩。对我而言,那种传统左派的文风过于沉重,我的身体难以承受。”相反,多元化似乎成了他的新信念。“现实之所以复杂,正是因为人类境况的多样性。至今仍有人视多样性为威胁。幸运的是,多样性并非威胁。”

时光流转,世事变迁。20世纪末至今的东亚经济腾飞,为加莱亚诺的信念提供了一个反例,而21世纪初拉美商品繁荣带来的“增长十年”,或许更让他感受到坚守旧观念的沉重负担。实际上,相较于委内瑞拉、厄瓜多尔和阿根廷等国,巴西、智利以及他的祖国乌拉圭所进行的社会民主实验赢得了更多支持,也是他更愿意称赞的。这种转变或许源于四十三年前他就已忧郁地预见到,在一个由苹果、三星、西门子、松下和索尼主导的世界里,“技术女神不说西班牙语”这一状况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以改变。

发生改变的不仅是加莱亚诺个人,拉美民众也开始淡忘历史。有证据显示,他们对全球化展现出惊人的热情,并对新旧殖民主义带来的伤痛表现出相当的宽容。这确实令人意外,毕竟在思潮涌动的拉美大陆,依附理论曾长期占据主导地位。如今,两大知名民调机构——拉美晴雨表公司和皮尤全球态度调查的数据均表明,拉美人正积极接纳全球化及其前殖民宗主国。2007年和2009年的拉美晴雨表调查发现,在西班牙的前殖民地,超过三分之二的受访者认为西班牙对其国家的历史影响是积极的,这一比例几乎是持负面看法者的五倍。大多数受访者(超过80%)对前宗主国西班牙也持正面态度。同时,2002年和2010年皮尤全球态度调查对8个拉美国家的民众进行采访后显示,在关于“外国大企业的影响是好是坏”的问题上,包括委内瑞拉在内的大多数国家的受访者认为其影响是正面的。调查还指出,在拉美,国际贸易比外国投资更受青睐:70%的拉美人认为自由贸易利大于弊。

加莱亚诺的思想“转变”,马杜罗总统的进退两难,阿根廷债务危机的再次出现,或许正将“另一条道路是可能的”这一激情从感叹号转向问号。这些过去和现在更多强调外部危险的论点,或许不得不进行自我反思,去探寻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中起决定作用的内部因素。

2005年11月,在日裔美籍政治学家弗朗西斯•福山的主持下,来自美国和拉美国家的知名学者齐聚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(多么意味深长的会面地点!),探讨两个美洲的发达与不发达问题。会上,地理因素、文化因素、外部影响、殖民遗产、自然资源、疾病和自然环境被归为“无法解释差距的因素”,因为它们在理论和实践中均已被证伪。然而,相对而言,文化因素的解释力稍强一些。天主教伦理与新教伦理的根本差异在于,前者普遍被视为现代民主和市场经济的障碍。但矛盾的是,在亨廷顿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,多数新兴民主国家都信奉天主教。或许相较于宗教,政治文化对发展的解释更具价值,也更深远。“在拉美,非正式秩序往往决定正式制度的运行”。福山毫不犹豫地将这种制度的潜规则写入其巨著《政治秩序的起源》(第一卷)中。不仅是产权、法治以及减少冲突、促进集体行动的政治制度等制度因素,福山也强调政策和社会结构的解释力。政策源于政治制度,决策失误是政治制度缺陷的产物,而政治制度却难以改变。同样,频繁出现的社会冲突和动荡也导致拉美的不发达,但这恰恰是制度的结果,因为其制度安排只顾及了部分群体的利益诉求,即达龙•阿塞莫格鲁和詹姆士•罗宾逊所称的“攫取性制度”而非“包容性制度”。

阿根廷无疑是一个典型案例,正如社会学家马里阿诺•格隆多纳在《经济发展的文化条件》一书中所言,他的祖国阿根廷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经历了“不发达转型”的国家,即从发达状态重新滑落至不发达状态。难怪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库茨涅兹会说世界上有四类国家:发达国家、不发达国家、日本和阿根廷。普遍认为,阿根廷的“不发达转型”受到一种引力的作用——民粹主义的诱惑。1930年后,阿根廷便陷入政变、冲突和动荡的漩涡难以脱身。此后大部分时间里,庇隆主义主导着阿根廷政治,至今困境依旧。尽管如此,作为一种鼓吹大众动员对抗现有秩序的政治哲学,民粹主义从未消退。4月份,阿根廷政治哲学家、基什内尔主义的理论推手厄内斯特•拉克劳逝世;两个月后,克里斯蒂娜总统任命理查多•福斯特为新设立的“国家思想战略协调秘书”,负责“设计、协调并装备一家国家思想工厂”。

阿根廷显然不是最后一个,也不是最受诱惑的一个。经过十年的增长,繁荣在很大程度上仍仅限于商品领域,与技术、创新和效率无关,进步似乎在这里只是拐了个弯,缓慢增长或将成为拉美的新常态。然而,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,2014年太平洋联盟四国的平均经济增长率将达到4.2%,而南共市三国——委内瑞拉(-0.5%)、巴西(1.8%)和阿根廷(0.5%)——仅为0.6%。有传言称,巴西正变得像阿根廷,阿根廷正变得像委内瑞拉,而委内瑞拉正变得像津巴布韦……